《欲乐园》 风云 免费试读
风云
从五月末开始,小岛比日本本土早一步进入了梅雨季节。从现在起直到六月末,是一年里降雨量最多的时期。
不过,由于这座小岛飘浮在大海上,就算雨季来临也是凉风拂面,不会感觉像本土那样闷热。
即使如此,连绵数日的降雨还是会影响人的心情。看到那被雨浇湿的道路、住家屋檐,以及海枣树叶,就会令人陷入某种通往本土的归路被封堵的不安中。
三郎来到这座岛以后,感觉最孤单的,就是第一次雨季来临的时候。可能是因为四月份刚来,时日尚浅的缘故吧,他好几次冒出了想回东京的念头,失去了能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生活下去的信心。
后来,随着工作日渐熟悉,认识的人也多了,三郎才算是安定了下来,但是每到梅雨季节,还是会倍感孤单。
若是在本土,枯叶纷飞的秋冬季节最为凄凉,但岛上并没有明显的四季之分。隆冬季节也是满眼绿树,还盛开着山茶花。相比之下,还是梅雨季节更觉凄凉。
无论在这里待多少年,岛上的雨都会令人深感寂寞吧。
不过,没有比今年的梅雨季节更令三郎忧郁的了。原因之一当然是这连绵不断的雨,另一个原因就是诊所里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关系。
刚来岛上时,医院的人对他都很亲切。可能是因为听说三郎是特意从东京过来的,大家都非常关心他会不会觉得孤单、缺不缺什么东西,对他嘘寒问暖的。
但是,这段时间情况一点点发生了改变。
自从三郎受到所长器重,做起医生来以后,职员们都开始对三郎冷眼相向了。
他们虽然不会当面说什么,公开指责三郎的也只有护士长一人,但是从职员们的态度可以看出,他们心里其实很不爽。
例如药剂师高冈,一见到三郎身着白衣去手术室,就故意大声说:“真不容易啊,真够忙的。”三郎明白这话听起来像是同情,其实是挖苦。
高冈的年龄比三郎大一轮,仗着有药剂师执照,看到三郎像个真正的医生似的给病人开刀,大概心里不痛快吧。
尽管不像高冈那么过分,办事员们说话的口气也好不到哪儿去。因为前几天还和他们一起,手持算盘计算诊疗报酬的人,现在竟然当上了医生,还被患者称为“医生”。
其实三郎现在的职务还是办事员。三郎在形式上地位低于他们,工资也不多,居然冒充医生,深受所长的宠爱,这一点让他们心怀不满。
最近,三郎即使来事务室,也没人搭理他。三郎只好主动和他们说话,可他们的回答也只是三言两语,说完就不理不睬了。
像胜田股长之流,即使三郎对他说话,也是装没听见。
这样一来,三郎就不怎么去事务室了,结果和他们越来越疏远了。
实际上,这一个月来,他们都没叫他去打麻将。就算叫他去,也总是一口一个“医生”地叫他,还说什么“不愧是医生,手气就是壮”之类令人不快的话,令三郎心情愈加恶劣。
诊所里的男性除了所长以外,只有办事员们和药剂师了,如果遭到他们的冷遇,就等于被孤立。
而护士们对他也好不到哪儿去,护士长仍然是一脸厌恶,在护士长庇佑下的年轻护士们有时也顶撞三郎。还在背地里说什么“我们护士没有必要服从不是医生的人的命令”。
但是三郎从不以医生自居。既然干的是医生的活儿,自然要做一些指示,但她们把这些统统看作三郎自以为是。
总之,现在能放心说话的只有明子了。但是就连这个明子,也建议他这段时期最好少参与医生的工作。
理由就是,再这样下去会更加惹人嫌的。
在这种小岛上,没有比被大家孤立更难受的事情了。两年前有个在制冰厂工作的职员,就因为盗窃嫌疑被大家孤立了。
由于该职员坚持自己是冤枉的,最终警察也没抓他,但他还是承受不了被孤立的滋味,离开了岛。如果自己步其后尘就麻烦了。
“趁着还没到那地步,见好就收吧。”
听明子这么一说,三郎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。
“不是我想这么做的,是所长要求的,我也没有办法啊。”
“你自己这么想,周围人可不这么看啊。他们认为是你巴结所长,才干得这么风生水起呢。”
“别开玩笑了,我什么时候巴结过所长了?”
“你是没有。我虽然知道,但是岛上的人可不这么想。所长原本也不是岛上的人,他们认定所长在偏袒同样是本土过来的你。这不是我在争辩,是事实啊。”
她已经说了不是争辩,那么反驳也没有意义。可是,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,还是让三郎忍受不了。
“我是为了这座岛上的居民才这么做的。就连所长也这么说,还经常鼓励我。”
“可能这是原因之一,但所长这么说也是自己想偷懒吧。”
“怎么会……”
“因为你手术的时候,所长要么和患者闲聊,要么干脆回家去睡大觉。”
确实,上次阑尾炎手术的时候,所长好像也是在家午睡。
“但是,只有一个医生还是很危险。万一发生什么紧急情况,连个代替的人都没有,倒霉的还是岛上的人啊。”
“就算是这样,也用不着你来背这个黑锅。即使你拼命做手术,也拿不到医生的工资……”
确实如明子所说。现在三郎干着和年轻医生一样的活儿,工资却和非正式护士明子没什么差别。加上奖金什么的,还不如明子呢。
如果是正式医生的话,据说能拿到将近现在工资的四倍。至少也三倍有余。一想到这个,三郎就气不打一处来。
但是自己没有正式的医生执照,说什么都没用。干的是犯法的活儿,挣得少点也理所当然。或许应该这么想,明明没有执照,却有幸从事医生的工作,烧高香还来不及呢。
退一步想,从得以逃离日复一日地坐在办公桌前,整理单调资料这样无聊的工作角度来看,自己也赚了。
而且现在自己做的工作,说破天去,也是岛上居民不可或缺的。虽然明子觉得是所长想偷懒,但三郎知道所长决不单纯为了这个目的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就像所长所说的,是绝对有必要的。
“不过,不会被人告密吧?”
“何出此言?”
“我不知道,因为我听到有人说,要是这样,事就闹大了。”“谁这么说的?”
“医院里的人,你也不必太在意。”明子支支吾吾。
“如果有人想告密的话,就让他告去吧。”
三郎尽管嘴上不服输,心里还是有点怕的。
《医师法》中确实明令禁止除医生以外的人进行医疗活动。三郎有些担心,于是翻开《六法全书》查了查,在医师法第四章“业务”里面有如下条目:
禁止非医生行医
不过,若问在现实中,这条法律得到严格遵守了没有,似乎又令人生疑。比如说,在大城市的医院里,经常会看到护士给患者更换纱布或注射等等,还要求患者限制饮食和静养等。
这些都属于行医范围,所以严格来讲,由护士做这些就是违反了医师法。同时,命令、指使护士这么做的医生也属于违法。总之,这些确实都不是法律承认的行为。
而且在“业务”的第十九条中写着:“从事诊疗的医生在患者提出诊疗要求时,若无正当理由不得拒绝。”
但是,在休息日和夜间找医生看病被拒的例子数不胜数。他还听说过急救病人被推来推去,最后不幸死亡的案例。
医院总是以“现在是深夜”或者“没有床位”等借口不接收病人,但是这些能算是正当理由吗?在人命关天的问题上,这些似乎都很难被称为正当理由。
特别是在“疗养方法等指导义务”的第二十三条里写着:“医生在诊疗时,须对病人或其家属进行疗养方法,以及其他增进健康所必须事项的指导。”
但是迄今为止,三郎去医院看病,从来没有得到过令自己满意的病情说明。
就算患者问“是不是感冒?”医生也只是不耐烦地点点头。问医生:“这是什么药?”医生也只说一:“按时服用就行了。”
能够就病情进行适当说明和指导,直到患者理解为止的医生根本就不存在。
由此可知,几乎所有医生都违反了医生法。
但是在现实中,却没有一位医生因为这些事情被问罪。
法律虽然这么规定,实行起来却完全不同。大概是因为如果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去实行的话,根本无法操作。
实际上,如果每拒绝一次深夜诊疗都要判刑的话,也许就没人愿意当医生了。
这方面,恐怕就需要灵活机动地来解释法律了。
如果以此逻辑来解释的话,三郎的诊疗行为也算不上违法了。
医生确实缺人手。只有一个医生的话,就连一台手术都应付不了。这种情况下,让一些没有医生执照的人帮帮忙,进行一下简单手术不是很正常吗?如果这样确实有助于解决问题的话,就应该得到允许。读完法律书籍后,三郎这么想。
“我虽然还不太懂,但是,大城市里的医生深夜拒诊和你做阑尾炎手术,好像不太一样吧?”明子质疑道。
也是,听她这么一说,三郎心里又没底了,好像一边是稍有违规,一边是重大违法。要说具体有多大不同,他又说不出来,但根据常识来判断,的确不太一样。
“但是,又不是我愿意这么干的……”
虽然有点怯懦,但是三郎最终总是以此来为自己辩解。
不过是听从所长命令而已,并不是自己愿意的。
事实上,即便三郎问所长:“***的事情不是违法的吗?”所长也是每次都告诉他:“这个你不用在意。”
也许是所长因为那些年轻医生不来岛上,才赌气这么说的,但归根结底,三郎的诊疗行为是所长本人认可的。只要所长认可,纵然被人告了密,三郎也用不着担心。
被问罪的话,也不只是三郎一个人,所长作为责任人,也同样有罪。
“就算被人告了也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岛上除了本町以外,还有两处派出所,不过局长和警员全都是所长的患者兼朋友。
他们都知道所长一个人忙不过来,三郎有时候会帮忙做手术。也就是说,大家都是同谋。
即使有人告到派出所,局长也不可能逮捕所长。
到头来,肯定会说一句“哎,那也没办法啊”,就算完事了。
比起这个来,更让人担心的,倒是那些通过明子的嘴,来威胁三郎“我要告发你”的诊所职员们的态度。
岛上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。
连巨大的海枣树叶、圆石堆砌的石墙,以及通往国道的小路都被雨浇透了。
三郎借宿的屋子位于自行车店的二层。从朝南的窗户,透过茂密的棕榈叶,能看见入海口。
那天的海上也大雨如注。
虽说今天是周日的下午,雨中的小镇却一片静寂。三郎一个人望着雨中的海面,不知怎的,想起了《城岛之雨》这首歌。
雨下个不停
在城岛的海边
下着利休鼠色的雨
利休鼠色是指那种略带绿色的鼠灰色,但雨本身是无色的。三郎推测,利休鼠色应该是透过蒙蒙雨雾所看到的景色。
确实,这个郁郁葱葱的小岛被雨水打湿后的颜色,或许就是利休鼠色。
绿色蒙上一层灰色,这景象更令人心生寂寞。三郎发现自己现在变得相当伤感了。
他唱着歌,竟忍不住想哭。
自己竟然来到这么一座遥远的小岛。他不禁思考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呢,但同时他又觉得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。
令三郎变得如此感伤的,不光是这利休鼠色的雨。
这阵子他虽然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医生,大家却更疏远他了。也许正是这份孤寂让他变得异常多愁善感。
如果不进行修复的话,***会畸形的,不过反正也救不活了,无所谓了。
缝完了***,缝合肌肉以及皮肤。这就不难了。
把所有皮肤缝合完毕后,手术室的钟指向了三点二十分。手术是三点开始的,正好二十分钟。
三郎感觉非常漫长,其实并没有多久。
“血压多少?”
缝合完毕后,三郎又问了一次。
“测不到。”
“脉搏呢?”
“摸不到。”
三郎点点头,看了一眼患者的脸。
在那张苍白的脸上,只有美丽的鼻子直挺挺地向上翘着。三郎把耳朵贴近她的脸,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,但呼吸停止只是时间的问题。
“结束了……”
三郎在心里说道,眼中不禁溢出了眼泪。
注释:
[1]演员上下场的通道或者相扑力士出场的通道。